<一>
我活得就跟头猪一样。
在厕所里头,我看见质量检测部的俄罗斯大妈又在用她的发胶往脑袋上喷,把厕所里的臭味儿都定形凝固在她的卷花儿头上了。跟她比比,我更是活得跟猪没什么两样儿。
俄罗斯这大妈,我管她叫花大姐,永远穿得花枝招展地。她住得贼远,天天坐轻轨上下班,另外还要倒两次公共汽车。每当我想象她一早起来,就穿戴着这么满脑袋满身的蝴蝶结,上车下车,再上车再下车,再再上车再再下车,浸透发胶味儿的身影穿行在车辆和公司走廊之间,粗壮而热情洋溢,就忍不住想给自己换个活法儿。因为我像无能而龌龊的猪,拱在自己的臭猪圈里。那儿除了电脑和公文,就是我擦过嘴的餐巾,用过的一次性刀叉杯盘,舍不得扔了,一会儿再用一次。虽说这些都是公司的,可我习惯了,什么都不舍得。
我可以过最没有质量的生活,可这阻止不了让我自己觉得自己是一头猪。
从一出生,长到现在这将近四十年里头,我就一直没有过过什么高质量的生活,包括我最青春的年月。
那年头我不仅穷,还好面子。家里给的钱不够花,我就得玩儿命省。同宿舍的全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在她们面前,我不肯吃便宜的菜,不肯穿永世不变的一件衣服。为了不被人看不起,我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大家都在的时候,我吃排骨,吃里脊,吃溜肝尖;大家不在的时候,为了把吃肉花掉的钱省回来,我连熬白菜都不买,只吃一个馒头。有时候馒头都省了,因为舍不得那二两粮票。
年轻的时候就是脸皮儿薄,总怕别人笑话。记得刚考上大学那年,爸妈带我坐长途火车去学校。那慢车慢得,给人感觉每十分钟就要停一次,一停就是半个钟头。硬座车厢里有烟味、汗味、脚臭味、口臭味。车窗打开也没有用,吹进来的没有凉风,只有煤灰。
我们从小站上车,上来的时候车厢里根本没有座位。妈就站在过道上,斜靠着一个椅子背。那么靠着靠着,她不知怎么地就变成半坐在那个位子上了。
那是个三人座的长条椅子,让妈这么一坐,就挤了四个人在上面。妈旁边的中年男人很不高兴,咕哝着说:“你自觉点,都靠到别人身上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妈陪着笑脸,小心地说,可并没有要躲开的意思,反倒更努力地往里面挤了挤。
“喂!”男人很不高兴地白了妈一眼。
妈假装没看见,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腿上去。
我当时恨不能找个缝子从车皮上钻出去,不让满车厢的人看着我。
其实现在想想,一车的人,谁顾得上看谁?自己能站稳脚跟打出一片天下就不错了。
可我硬是把头一低,不去看妈,心里想:亏你想得出,我都这么大人了,坐你腿上?还是这样赖到的座位。
我想妈当时肯定挺难过的。因为男人再抱怨的时候,她也不陪不是了,反倒回了他一句:“怎么了?又没写着是你家的地方!我愿意坐!”
我心里明白,她是想占个位子,让我坐会儿。可我脸皮已经薄得快羞破了。
这时候,爸在叫我。天哪,他竟然从车座椅的下面探出头来,在向我招手!
“小梅,快来!椅子下面是空的,快过来躺这儿。等会儿被人堆上东西,就没地方躺了。”
爸呀爸,我就快要上北大啦,全国最好的学校。北大的学生钻在车座底下,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可我只能心里这么想想,什么也没说,乖乖地钻进了爸爸帮我占的那块地方。
我已经让妈难过了,不能再让爸难过。我基本算是个懂事的孩子。
在椅子下面那个昏暗的角落,我突然觉得解脱了。终于没有被众人看着的感觉了,希望我能这么赖到北京站,别被人看见我的猪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