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酒吧
倘若世界上有一个人惧怕独自喝酒，那么会诞生出只供一人消遣的酒吧。倘若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惧怕独自喝酒，那酒吧可就多了去了。这是我的推断。夜幕降临，我偶尔会在大街小巷中经过，我会看到一些霓虹灯，并不明亮地闪烁着，如同被雨水蒙蔽了的眼眸，漫不经心地闪耀着欲望的光。我决不会在灯前停留，仅仅在瞬间揣测了一把——那灯火之内，究竟有怎样的风景？
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去酒吧，相反，我去的酒吧多如牛毛。有宽敞的酒吧，有狭小的酒吧；有嘈杂的酒吧，有静如夜空的酒吧；有绚丽夺人的酒吧，有清澈如水的酒吧；有熟悉的酒吧，也有因奇特而陌生得如同他乡的酒吧。我决计不会一个人去，总是呼朋唤友，威风凛凛的，仿佛将要面对的不是酒，而是一伙凶恶的敌人。
也对。假如仅仅是为了喝酒，在家里不是更好吗？又何必劳民伤财地夜半狂奔？所以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即便不醉，在意的更是其他。而我总是故作正经，进了酒吧，先是张望着寻找座位，然后就是唤来服务生，赶紧叫一扎啤酒。就是如此，似乎在地窖里被囚禁了多日，好不容易上升到地面，第一个愿望就是寻找液体。如果无人要求，我很少点洋酒，第一，我的记性不好，会因为无法正确地叫出其洋名而惭愧；第二，我的酒量太好，一瓶酒很快就消灭了，假如上第二瓶，即使没有喝完，我也没有寄存的念头，兴冲冲地拎回去，在上床前又消灭了。第二天冷静下来，一想，完了，暂时破产了。
只叫啤酒。间隔二十分钟，就招手，小姐，再来一扎。
喝到酒意酣畅之时，桌子上摆满了大杯子，很是壮观。这也在委婉地炫耀着一点，来的是正经人，只喝酒。然而，我选的位置却充满着玄机——通常是场子中央的一侧，我的身后是一堵墙壁，或是柱子。我坐在那里，整个人陷入一小片阴影中，心不在焉地瞟一眼，酒吧里的一人一物就尽收眼底了。巧妙的是，别人即使左顾右盼，也难得会瞧见我这个喝酒的人。
你知道了吧？我是一个观察者。假如我愿意，我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很多细节——吧台的小弟因为疲倦托着腮打哈欠；台上的吉他手在演奏的间隙还不忘抠一下鼻孔；有个女孩哭泣了，旁边的男子试探着用肥厚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背部；还有个男人因为亢奋扭动着跳舞，他的皮鞋尖得真丑陋，而裤腿短得露出了鲜亮的袜子。还有其他的风景—— 歪斜走路的人撞到了桌子，酒杯下落，在迟钝的瞬间，却有一只陌生的手蓦然接住了，你说，会不会有一场邂逅？桌子上烛火摇曳，烛火之外，却有人凝视着自己的杯子，那纤细的小拇指弯曲着，玩弄着酒杯里的冰快，指甲如樱桃般红艳；长裙女子面无表情地留连——她们的头发和裙子一样长，那面孔冰一般地冷，而双眼却熠熠生辉——她们永远留连，或者顾盼着行走，那步姿酒精一样的缱绻着，然后弥散；有人醉了，或醉得可爱，或醉得狼狈，有个年轻的男子突然站起来，举着酒杯，冲每个人微笑着唱歌。
然而，在这样的夜晚，我暗自欣赏的毕竟不是人。我闭上眼睛，他们就成了我口中混沌的液体，我喉咙稍一用力，他们就直奔而下，在我的胃里返起了泡沫。一旦我睁开眼睛，他们就成了光，成了热，成了荡漾在酒杯里的金属光泽，或者夜晚的小尾巴。最可怕的是，有时我会看到熟悉的眼神 ——有人如我一样隐匿在暗影里，抓着杯子，轻巧地弹着烟灰，貌似酩酊的神情中隐藏着一份暧昧而坚忍的清醒，或者目中无人，或者连自己都忘却了。
我以为，那人就是奇怪的我；而这里，就是一个人的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