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傻逼的自述 [PS:近期互联网最热网文]

我现在跟你们说，永远不要指望不平等的婚姻会给你带来什么幸福。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的苦口良药。可惜我过去瞎了眼，一直没有看清楚这一点，我总是希望我的真诚会换来同样的真诚。可惜我明白这一点时已经为时太晚了，我现在像一只轻盈的小鸟在天空翱翔，我在奔赴那个我必须去的地方，他们已经等我等得不耐烦了。而我必须告诉你们，真的，我是被自己的性格害死的，我是我自己的凶手。
冀凤仙说我是个窝囊的男人。她的话没错。冀凤仙是我的老婆，我曾经为有这样一个老婆骄傲过，那时候我还年轻，年轻是很容易被虚荣心主宰的。冀凤仙在我们九稻乡的年轻女孩子中，从长相，到家庭条件都是令人羡慕的。那时侯的冀凤仙，齐腰长的大辫子，爬过小土坎时，屁股一扭一扭的，长辫子也跟着一扭一扭的，煞是好看。胸前的一对奶子，一颤一颤的，让人不免想入非非。虽然是单眼皮，但她的皮肤却是农家女孩少有的白皙，她的鼻梁有些美中不足，就是我们常人所说的酒糟鼻，可它一点也不破坏冀凤仙脸蛋上的整体美，她的一张薄薄的嘴唇就是一个例证，永远都是一副能说会道的样子（果然我后来吃尽了它的苦头）。当然，她身上还有一种一般农家女子没有的争强好胜和自以为是，可我那时却错误地把她身上的这毛病看成是一种自信的表现。自信是一种美德。我记得哪本书上写过这样一句话，美德对于女子是十分重要的。我多多少少还是一个有点文化的人，我觉得书本上的许多话，实际上都是别人经历过的，它完全可以成为后人的行动指南。这一点，你记着，保证没有错。
我在九稻乡当一名电影放映员。电影放映员那时侯还是很牛逼的，又是二十郎当的小伙子，每天肩挑背扛，走村窜户，到了一个村头，首先用高音喇叭对着四周的高山喂喂两嗓子，然后大声宣布准备放映的话来，真的，就像一个准备指挥重大战役的将军，圈地为牢，指点江山，好不威风！一时间，大姑娘，小媳妇，老爷子，老婆子，小孩子，像得了号令似的，从前山后梁，田间沟垴锵、锵、锵、锵，锵得——意踩，走了出来，一起挤在稻场上，眼睛齐刷刷地望着银幕，眼焦焦地盼着开映。我知道人们喜欢看电影，包括那些放在片头的加映片，比如科教片、自制幻灯片，不管什么他们都爱看。并不是这些东西好看，而是他们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看！说实在的，看一场电影，相当于过一个大年，我们农民兄弟是最苦的人，你说说看，现在谁愿意当那个农民啊，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遇上一个灾年那可就惨罗，颗粒无收，只有等着吃救济。救济没有吃的，就只有等死了。
从小我就发誓要跳出农门，为了这个目标我付出了一切努力。可怜我那没读过一本书，靠三亩地五分田过活，靠养猪养鸭供我上学的老爹老娘，为争取一个招工的指标，求爷爷告奶奶，说穿了嘴皮磨穿了鞋帮，最后，以我小学未毕业的大妹到村长家给他傻B儿子当媳妇为代价，我终于才亦工亦农成为一名乡村放映员。
亦工亦农那时在农村牛逼的很呐，这跟中了状元公没啥两样。你看现在的孩子考上了清华、北大，自己牛逼不说，家长那个自豪也是没法形容的。我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虽然家贫如洗，我爹娘喜得到河塘渠沟里摸鱼摸虾犒劳我，好像我立了多大战功似的。好在那时的村民饿死不吃河塘渠沟里的鱼虾，哪像现在鱼虾河蚌田螺几乎成了筵席上的高消费。我爹就是一个什么都敢吃的人，你去问问我们老家张家湾的人，大家都晓得有一个在吃上不要廉耻的张三，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他无所不吃。如果东家家里打死一条蛇，西家在林子里埋了一只奶猪，我爹听说了一定会寻着气味找到他的美味的。他不懂什么叫营养，只知道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能够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家里的鸡鸭猪早给村干部进贡了，轮不到我们吃。我说村长们简直实行的是小日本的“三光政策”，娘慌忙用一只田螺堵住我的嘴，说那是人家干部瞧得起我们哩，儿啊，你要给我们张家老祖坟添青烟哩。添青烟就是光宗耀祖，爹娘真把我当成一个香饽饽了。
爹娘把我当香饽饽是真的。你听我的名字叫张二水，那当然家里必有大水的。大水是我的哥，我们张家湾雨水多，是个涝区。一年说是什么“龙抬头”，大雨缠绵，山洪把好多房屋冲垮了，把猪羊卷走了。娘在屋顶上生我哥，房下一望无垠的洪水，我哥就得了一个名叫大水，但我的哥没活过十二岁就得大肚病死了，爹娘自然把我当成老张家的唯一希望。
把我当香饽饽的还不止我爹娘，河对面的细眼妹就把我当香饽饽看。细眼妹身子细，眉眼细，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山里女子发育早，但细眼妹除了心眼儿发育着以外，她的身子似乎还处于儿童段，小模小样的一点不惹人注目，我是后来才发现细眼妹对我的好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好，但我那时侯太小，还不懂。细眼妹总是偷家里的东西出来给我吃，一边往我嘴里喂，还一边对我说，不要吃那些脏东西，不要学你爹，杀生会遭老天报应的。村里吃斋念佛的人不多，细眼妹的娘却是那很少一部分中的吃了一辈子斋的人，我觉得她要是受她娘影响简直就是神经病。我把她手上的最后一块红薯干吃进肚里，就一把揪住她的一头干瘪瘪的黄头发，揪得她嗷嗷叫，我说，不准你说我爹坏话！不准你说我爹坏话！直到她疼得告饶，然后给我拿另外吃的东西来。
现在我在奔向我该去的地方的路上，我看见了过去的细眼妹。我觉得对细眼妹我是有愧的。我吃她的红薯干，揪她的头发是家常便饭，我还摸过她的那个地方。当然，她也摸了我的，只有一次。那天我们俩吃完红薯干很无聊，我就靠在草垛子上打瞌睡，细眼妹发现一条蜈蚣爬上我的腿，她是这么说的，就用手去逮，她搞醒了我。我睁开眼时，她的一双手，一只压着我的腿，一只已经挨着我的裤裆，我那个地方被摩挲得很不舒服，就呵斥她，摸什么摸，耍流氓啊？她居然脸红彤彤的，像火烧过一样。不知为什么，细眼妹一直很怕我，她看我不高兴，就惴惴地说，二水哥，你要生气，就也摸我的。女子的裤子臭死了，我才懒得摸。我只把手伸进了细眼妹上衣里面作为对她的惩罚。我那时对女子奶子已经有了神秘感，我偷看过我们村上一个绰号叫李大奶的嫂子奶孩子的情形，大奶在衬衣里鼓鼓饱饱的，象是装着吃不完的奶水似的。尤其是李大奶男人对李大奶奶子的谗样，叫人看了直吞口水。李大奶的男人很白，他们说，就是因为吃李大奶奶子养的。细眼妹的奶子却很小，但很尖，还很滑。我的手狠狠在奶头上揪了一把，揪得细眼妹惊叫一声睁大了眼睛。这时，细眼妹就把我的手抓住，硬是往她那个地方挪，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我摸到了她那个地方密密的绒毛、还有潮湿。如果这时我不看细眼妹，或许事情就不是那样子了，可是心慌如乱麻的我这时看了一眼细眼妹，而细眼妹嗓子里这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双眼紧闭，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痛苦还是快活，反正我看了觉得滑稽极了，古怪极了，可笑极了。我抽出手来，突然爆发出抑制不住的大笑，笑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滚。
我是一路笑着跑回家的。
细眼妹后来就不理我了，也不再给我偷吃的来。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很吃惊，村上人说，细眼妹让村上一个老光棍给搞了，细眼妹下作得狠，自己睡到田埂上叫人家搞的。那天午后她从田埂上过，老光棍正坐在田埂上歇伙，她叫老光棍让开，老光棍就势摁住了她的腿。老光棍对村人绘声绘色，早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把她的腿一抱，浑身就软了，再一摸，裤就湿了。一掐宽的田埂，躺上面，叫我骑马样地搞。
细眼妹一直回避我，一次她遇到我，见躲不过，就低了头。我狠狠地朝她吐了一口吐沫，吐一口，骂一句“破鞋”，又吐一口，又骂一句。村人都把与男人那个的女子叫“破鞋”。待我骂完细眼妹，就觉得她真的是破鞋的样子了。
我在村头告别了爹娘，告别了张家湾，也告别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知道从此我就跳出农门了。那年我刚十七岁。十七岁是拥有梦想和闯世界的勇气的年龄，对于我来说，无论是张家湾的一块泥巴、一根稻草，还是一只老狗、一头小猪，无论是细眼妹、李大奶，还是老光棍、李大奶男人，在那一刻，他们连同他们的生活都在渐渐离我远去，最后化作我身后一缕远逝的云翳。

我在地区参加了三个月的农村基干放映员培训班，然后，又到县城实习一个月，就到九稻乡报到了。
我与一个叫狗子的文化站长同住一室。狗子姓周，曾是我的前任。自担任文化站长以后，就兼起了乡上的文书工作。我的到来，狗子显得蛮高兴。当天晚上，我们就扛着放映机到五谷村一队和七队放电影。
我们先在天黑前赶到离乡政府最远的一队挂上银幕，用高音喇叭吆喝着村民来稻场看电影。狗子教我如何让发电机发出欢快的发电声，我们俩并排坐在放映员的位子上，那天的映前短片是一组宣传计划生育的自制幻灯片，我问狗子怎么讲解，狗子说，随你发挥，不要牛髂说到马髂里就行。我对着话筒，按图片上的一行小字照本宣科，讲到“计划生育，丈夫有责”时，狗子嫌我讲得不够味，他抓过话筒，打断我的话头说：这个意思吗，你们都清楚，特别是男人，一晚上一定少搞两次，要有计划性，万一不小心搞上了，要当机立断去打胎。他的话音未落，人群便发出一片嬉笑声。我发现狗子临场发挥的水平极棒，在他口里，无论荤的，素的，稠的，浠的，信口拈来，村里大人孩子都爱听。
放完一队，我们又往七队走。七队早早来了两个棒小伙，帮我们把机器捆了，抬上。我和狗子跟在后边。狗子对我说，出来搞工作，不要放不开，农民就喜欢带荤的语言，你讲得太学生味人家懒得听。我佩服地说，周站长，你让我今天长了见识，要是不嫌弃，打今天起，我就叫你师傅。狗子说他妈的，老子带你跑就是你龟儿子的师傅。我就高兴得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叫师傅。
我的师傅狗子带我跑了两天之后，我就一个人跑起了放映。开始有点怯场，但乡亲们对我们放映员的那种特殊的感情使我备受鼓舞。怎么说呢，那种感情就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蜜糖，甜蜜而粘稠。我真有一种为乡亲们肝脑涂地的强烈愿望。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渐渐体验到一种被人需要的自豪和快乐，那也成了我对工作的乐趣的一种体验。尤其是映前十分钟，几乎算得上我的节日，我在与村民们的交流和沟通中感受到了情感交融的欢乐，这些都应该感谢狗子。
山里的日月厮混起来很快，转眼我就工作两年有余了。农村电影放映员的工作还是很辛苦的，比不得城市电影院、影剧院的专职放映员。我在县城实习过一段时间，后来又经常到县电影院去租片，跟城里人打交道多了，对城里放映员的生活还是有所了解的。如果把我们乡村放映员的工作比作丫鬟做的活路的话，那么，他们城里放映员的工作几乎就是公子哥的营生了。瞧瞧人家那种工作环境，人家那住房条件，再看看人家那些看电影的和我们这些看电影的，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乡亲们能有电影看就是很有眼福的了，而人家城里人，不仅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而且还有情侣卡座让你受用，比如一边小嘬冷饮，一边欣赏艺术的雅致，那才叫高雅之极，牛逼之极呐。这个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在地区学习期间观摩的那些内部片，瞧人家那生活，那才叫人过的日子呐。一想起张家湾我爹我娘那种猫狗不如的生活，我就直想流眼泪。娘说，你要给我们张家的祖坟上添青烟啊。我不知道亦工亦农算不算给祖坟上添了青烟，但我看到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外面的世界很神秘，很精彩。
晚上我睡不着觉，脑子里尽胡思乱想的。又不敢动，怕惊动狗子。我发现狗子也睡不安生，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把个铺板压得咯呀咯呀响，口里还含糊不清地讲着梦话，我翻了一个身他就不着声了。我开始想女人了，那是一些电影里妖里妖气的漂亮女子，比如女特务、女盗匪、女流氓，她们在装饰豪华的酒店、宾馆和高档小轿车里挟持男人。那些男人也是极为风流倜傥的，他们见色起意，愿做牡丹花下风流鬼。我把自己想象成了那个倒霉又幸运的男人，我被一个娇艳的女子用手抚摸着，那双手含着情欲和挑逗，它从我的胸脯一直向下探索，使我的想象无限丰满。一会儿是电影里的女子，一会儿又是被老光棍压在田埂上的细眼妹，我的那个就硬了，用手去摸，已经泄了一床。
第二天起床叠被我就显得鬼鬼祟祟，狗子对我诡秘地一笑，一眼看穿了我的把戏似的。我脸红了。狗子指着我的被子说，徒弟，你画地图了？！又说，寡妇上床自摸自，有球意思！还不如瞅准一个顺眼的作个战备演习！说得我气喘心直跳。我吞了一口吐沫，狗子的话刻在了我的心里，我想，我再不可能把这句话从大脑里抹去了。
我开始端详身边的女子。老实说，我从来没有正眼端详过我身边的女子。我这人生来害羞是一方面，最主要原因是我觉得凭能力自己迟早是要离开这个山乡的。我不是不想女人的亲近，而是对这些女人，一旦我像老光棍那样搞了她们，我就得为她们失去我的翅膀，我不想也不能失去我的翅膀。我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的我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人生目标，那就是要过上城里人的生活，那才是人过的日子啊！我端详身边的女子，并不表明我就会去爱身边的女子，我看她们是因为我已经到了想女人的年龄了。
就在我想女人的时候，有一个女子走进了我的视野。我那时侯的生活是每天自己制作幻灯片，然后跑电影。每半月帮狗子的文化站办一期宣传橱窗，业余时间则与狗子下棋。一个人时就躺在床上吹笛子。我吹笛子的时候，乡政府院子里的小孩子就会三五成群地趴到我窗子前听。听到笛声，翠英子会从乡政府食堂里走出来，搬个小木凳，坐到门口一棵银杏树下，择菜，簸米，有时候望望我的屋子。翠英子望我的屋子的时候，我开始并没有注意，后来我发现翠英子一望我的屋子，人就很恍惚，不是忘了择菜，就是忘了簸米。我就把笛声住了，我开始观察翠英子。我掀开木窗子给她打招呼：喂，翠英子，这支《芦笙恋歌》是吹给你听的。翠英子就红了脸。我知道翠英子准是爱上我了。一个神仙般美貌的女子爱上你，只有傻B才不会动心。我不是傻B，我知道翠英子是用少女最纯洁的初恋爱我的。我每天把木窗打开，对着翠英子吹。我那时侯就数《芦笙恋歌》吹得最好，实不相瞒，那也是我在电影上学的。我觉得只有当有一个纯洁的少女在听我的笛声时，我的吹奏才会如此的好。
我们沉醉在一种心照不宣的甜蜜之中。每天傍晚开了木窗，我迎着西山最后一缕晚霞吹奏，翠英子搬了小木凳，择菜，簸米，眼睛不时往我的窗前瞟上一眼。一天，翠英子没有听我的演奏，却在天黑的时候，敲开了我的房门。那天，狗子正好不在，翠英子用手推开了房门，她没有立即走进来，小手翻来覆去绞动着她的一把乌黑油亮的长辫子，似乎有些犹豫。我问，有事吗？她红着脸说，张二水，我想到西坡地摘一些油柿子，你给我作个伴行吗？我听了简直喜出望外。正要起身随她走，她又说，把你的笛子带上好吗？带到山上吹。
我们摸黑来到西坡地，借着月光，我爬上柿树，满树的柿子唾手可得。我们摘了一大筐油柿子，然后躺到柿树林里一片青草地上。我给翠英子吹了一曲《北京的金山上》，翠英子说，好美！又把最大的一颗油柿子放在衣襟上擦一擦，喂到我嘴里。翠英子把最大一颗油柿子喂到我嘴里的时候，我心里就开始盘算着用手去摸翠英子了。熟透的油柿子又涩又甜，从我的舌尖一直延伸到我的整个口腔，那甜甜涩涩的滋味，就像翠英子身上神秘的少女的体香，激发着我的想象。我为自己的这些想法而亢奋。月光很亮，哧喇喇地照着柿树林和青草地。有一块乌云在月亮的身边踱步，迟迟不肯把月亮罩住，我在心里祈祷着那朵乌云快快向月亮靠近，然后用它的乌纱把月光遮住，这样我的手就可以在黑暗中摸翠英子的手了。
我的手平摊在青草地上，因为大脑里这个明确的念头而不知所措。这时候，一团乌云罩住我的身体，我嗅到翠英子头发里散发出来的蜂花洗发膏淡淡的香味，一种醉酒的感觉灌顶而来，人就整个地眩晕起来，双手不由自主揽住向我扑来的这团黑影。就听见翠英子娇声叫我，张二水，你就要了我吧。说着，一件一件去脱身上的衣裤，还用她的舌尖拼命舔我的脸，那样子就像一只发情的狸猫。
开始我躺着没动，翠英子的一切来得太迅疾，太猛烈，以致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翠英子脱得一丝不挂。我第一次而且这么近地看到一个少女的裸体，半跪在我面前，那么摄人魂魄，令人热血沸腾，我几乎惊呆了。看我发愣，翠英子忽然捂住自己的脸哭了起来：张二水，你不喜欢我么？你把我当成坏女子了么？我慌了，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也脱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扑上去把翠英子摁倒在草地上。翠英子身上的肉很多，像一个柔软的蒲团，我拼命挤压着这个肉乎乎的蒲团。她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浑身抖得厉害，这更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体内似乎有一股癫狂的热流要在翠英子的身上找到突破口。翠英子这时紧闭着眼睛，手指甲深深地掐入我的肉体，她气喘吁吁地说，张二水，给我一个儿子，我要一个儿子。
我给你一个儿子！我咬牙切齿地用着劲。我不知道我的那个东西是怎么进入的，翠英子的话是一剂春药，翠英子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吸力巨大的隧道，我钻进了她那狭窄又幽长的子宫里。我是一个淫荡而又癫狂的人，我的第一次就带着一种淫荡和癫狂。我想起了强奸，那是在电影里经常看到的，我强奸了翠英子，翠英子情愿被我所强奸，我的第一次就让我象一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强奸的感觉令我强悍无比。我几乎象一门火炮一番又一番地轰炸着翠英子童贞的阴道和子宫，我占有它，捣毁它，又迷失于它……后来，我消逝了，翠英子也消逝了，我虚脱地仰天倒在草地上，我看见了月亮。
月亮从一朵云里钻了出来，我们都披上了衣裳，坐在了青草地上。身旁一筐油柿子散发着一股诱人的、甜甜的味道。翠英子像一只温顺的小猫靠在我怀里。回想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那第一次使用就过分劳累的小弟弟此刻疲软地吊在我的两腿间，想到男女之间原来有这样的一种美好的事情，它或许就是叫做“爱情的盛典”。我抱着翠英子，用手久久地抚摸她。后来，我居然又有了那种感觉。这一次，我把翠英子平放在草地上，我像电影里那样，亲吻她的身体，我感觉到了翠英子的欲望正一点一点的上升，像河坝上随风起舞的芭茅，我就毫不犹豫了。
这是一种强奸的游戏，它与我在张家湾老光棍那里得到的性启蒙有关，与我在电影里看见的那些丰乳肥臀的故事有关。但在翠英子的身上，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细微末节的不同。我当时只是在想：从此以后，我要跟翠英子在一起，连同翠英子少女的体香和少女的初恋，一直伴随我在九稻乡的田间茅舍度过一生，忽然觉得就这样也很好啊！只要翠英子喜欢听我的笛子，喜欢跟我做一辈子被强奸的游戏，我愿意放弃自己的梦想。然而，当月亮从另一朵云里再一次钻出来的时候，翠英子的话却击倒了我，她说：张二水，我把自己的贞洁交给了你，我可以放心地离开你了；我爱过了，从此可以死而瞑目了。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切是这么突然，容不得我去揣摩，柿子树下的翠英子就告诉我她爱我，但必须从此离开我。她是订了婚的人，对象就是王乡长的侄子，婚期已经定在了下周。我那时侯一定是昏了头，我质问翠英子：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可你是亦工亦农啊！我也是亦工亦农，如果没有王乡长，我只有一辈子亦工亦农下去，就成不了国家的人啊。翠英子说着一些很实际的话，我不知道很实际的翠英子怎么会很不实际地招惹我这样搞她。我一把推开我怀里的翠英子，提起身边一筐油柿子就向她身上砸去，然后像一匹受伤的公狼，一拐一拐走下山坡。
翠英子连续好几天都没有露面，食堂里新近换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女人。狗子似乎很忙，每晚回来都喝得酩酊大醉，后来一打听，原来是乡上选拔推荐上大学的指标，狗子是考核中的一个。我找到王乡长毛遂自荐，王乡长从眼角处瞥我一眼，假五假六地说，这一次亦工亦农不够条件呀，人家狗子是文章写得好，县长点了名的哟。我这才知道，亦工亦农，并不代表你就永远脱离了扛锄头的队伍，“亦”字很机巧，在“工”与“农”之间可此可彼，一切都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我在同情自己的同时，深深为我那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只知道勤扒苦作、只为张家祖坟能够一闪瞬间光华的我爹我娘悲哀，他们一点都不明白，一个满身粘满了泥巴的乡下人，要想真正脱离泥腿子的境遇，几乎比登天还难。
翠英子与王跃进结婚那天，也是狗子与我告别的日子，我与狗子坐在小屋里对饮，外面迎亲的鞭炮声炸得人心烦。狗子语重心长地说：徒弟，你以为我今晚很高兴呵？呸，你错了！我也是亦工亦农过来的，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容易啊，你得学会出卖自己的良心。只有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就幸运了，就脱离苦海了。
这时的狗子已经完完全全醉了，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他还在继续说：酒这东西是好东西，是一个可以结交一辈子的朋友。徒弟呀，酒中自有乾坤圈呀，酒中自有消魂丹，你怀里揣着它，就有胆，就有藏身的地方。我与狗子举杯，对饮成三影。我有点羡慕他，也有点嫉妒他，但听了他的话，我又有点同情他了。狗子似乎有很多苦衷，我发现是人都有很多苦衷，当别人认为你很幸运的时候，你可能并非真的幸运呢。
狗子走时，乡政府所有的人都去送了他，包括自恃很高的王乡长。我也去送狗子，夹在送行的人群中。狗子与所有的人一一握别，最后轮到我时，他说：兄弟，进了城找我去。他没有叫我徒弟，却叫我兄弟，这使我真的很感动。想到他读了大学自然就成了城里人了，心里就有些自卑。我望着狗子登上大客车，一直目送装着狗子的大客车摇摇晃晃爬上盘山公路，最后在九稻乡葱绿的山色中渐渐消失，我还呆呆地望着出山的路出神。
回到自己的小屋，小屋少了一个人。我点了一只烟，抽上。狗子的床空着，这是我到九稻乡上班以来很少有过的感觉。过去，狗子有时候也到外面厮混到很晚，但天亮之前终究还是会回到这张床上的。床，把我们摆布在一个空间里，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相同的狭小的世界。然而今晚，当我面对狗子的一张空床，狗子的话，那些不经意的话语，竟如同锥子一样刺入我的心脏。我还想到了翠英子，这个与我有过一夜情的女人，这个说过爱我，却又做了他人妇的女人，并不是她的爱情让我心碎，而是她那些话语，她那些如麦芒的语言，使我心如刀绞。我碾灭了烟头，弓腰到床头柜去取笛子，才发现笛子不在了。我想起了西坡地的月夜，笛子肯定是掉那片柿树林里了。
我走出房门，往西山坡地一路走去。我在坡地上转来转去，竭力想使自己平息下来，最后，我没有找到笛子，也没有使自己得到最终的平静。翠英子的影子在树木和草丛间跳来跳去，我知道她所说过的那些话语对我灵魂的冲撞力，远远比她那晚向我献身用来证明自己的爱情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冲撞力更强大。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会不断地辜负一个一个的人，辜负一个一个的女人，她们在我的生命中，总是不合适宜地到来，使我尚未体验到爱，就永远消逝了爱的感觉。

冀凤仙像条藤蔓缠住了我。当然，开始我并不情愿被她纠缠，谁都知道她是王乡长的表妹，那个鸟毛王乡长，一想到他假五假六的模样我就来气。但冀凤仙身上那种说不清楚，绝对不同于一般农家女子的气质却打动了我。
她在我放映的每一个稻场和院落出现。旁若无人地坐在放映员的位置上，盯着一部看了十几遍的《列宁在十月》大声傻笑。老实说也是发电机不争气，每每放到一个关键的位置就出错。一旦出错，剧中人的声音就象一个可调电容，根据容量不同则发出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哑或尖的怪声。明明刚刚听见的是列宁同志尖尖的问话，一会儿，瓦西里同志的回答就嘶哑得象得了重感冒。乡亲们对这些怪声本来见怪不怪，看得兴意阑珊，听见冀大小姐的傻笑都不由自主地掉转头看过来，所有异样的眼神都往放映员的位置上看过来。认识冀凤仙的人不少，凡是到乡上供销社买过农药化肥针头线脑的人，没有不认得她的。大家都知道她是乡长的表妹，供销社主任的女儿，仅凭这她就显得与他们不同。但也有看不惯并且说出来的观众：呸！简直就是一个张疤！
在我们乡下，“张疤”一词，是对疯疯癫癫、不守妇道且又霸道的女子的通常叫法。但冀凤仙这张疤听人骂她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故意气别人似的，一会儿笑岔了气地捂着肚子，一会儿又故意把胸脯子挺得高高的，剜上别人一眼。我在她身边如坐针毡，心里诚惶诚恐，只巴望电影早早散场，好尽早脱离这种尴尬局面。
冀凤仙是个熟透的水蜜桃，每一次下山的路上，我就想搞她。
我想搞她的念头从她纠缠我的第一天就开始了。自翠英子之后，我几乎再没有跟女人有过那种事情。翠英子回乡上上班后，对我也爱理不理，一副情断义绝的模样。有一次我趁她去红薯地里刨红薯的机会，在地里截住她。一把抱住就去亲她的嘴，翠英子的身子一挨着我，就跟着了火似的。我就顺着她的腰往下摸，然后解了她的裤。可是被解了裤的翠英子扑通一声跪地上求我：二水哥，我已经嫁了王跃进，再不能跟你那样了。望着翠英子眼眶里绝望的泪水，我张二水就是他妈的畜生也不能对爱我的女人那样了。冀凤仙则与翠英子不同，翠英子身上那种安安静静的美她一点也没有。可能是家庭条件优越的缘故吧，她比一般农村女子大方，有主见。虽然她的长相一般，眼睛也是单眼皮，还有一只酒渣鼻，然而她的皮肤很白，胸脯很高，一把乌黑的大辫子无论吊在屁股后面还是吊在胸前都十分扎人眼。第一次见面我就隔着柜台看见了她的一对奶子，那对奶子在白衬衣里鼓鼓掀掀的让人产生想要抚摸的欲望。她似乎对我这样的眼神一点不奇怪，反而在递香烟给我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我的手指头，然后抬眼看我，语气几乎暧昧：张二水，今晚上在几队放电影啊？我跟你一起跑片子行不？！我如实告诉了她，然后，就有了她的纠缠不休和围追堵截。
被一个女子纠缠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像冀凤仙这样在乡上有地位、有身价的女子的纠缠，何况她在整体上看来，还是挺好的，又有一份令人羡慕的职业，这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我年轻的虚荣心，年轻人都是有虚荣心的。我在诚惶诚恐的时候，这种虚荣心经常性地跑出来，并逐渐在我的大脑里占居上风；我在感情上拒绝冀凤仙的同时，又有意无意为她的介入开了一道小缝，使对失去翠英子的痛苦，渐渐地被一种崭新的希冀所取代。
然而，基于冀凤仙的身份，我还是不敢在她身上造次。比如我想搞她，我想搞她的念头很强烈，越是这样，我外表上对她越冷淡。每天夜里，我就把自己蒙在被窝里，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搞了无数次冀凤仙。但我见到她本人后，就不敢多想了。放完影片，只剩我和她时，我就挑着担子呼哧呼哧往前走。冀凤仙一边在身后撵一边叫：张二水，你以为我是豹子会吃了你呀？你走慢一点行不！我心里暗暗发笑，心说：哼，要说豹子，爷们才是，你顶多不过是一只发情的狸猫罢了。我那时侯还是太木讷，根本不懂得女人，更看不出来冀凤仙身上的小聪明。走着走着，冀凤仙的脚就扭了，或者干脆就没法走路了。我只好回头等她，等她说，张二水呀，你真是个傻B！这个词后来就高频率地出现在我们的婚姻生活里，一直到冀凤仙使出猛力，将我这个傻B对着水泥杆子狠命的一掀……
我现在看见夜幕下的九稻乡了，还是那山、那河、那几条爬山的土路。时间似乎把九稻乡遗忘了，那些熟悉的名字生出来，又刻入墓碑，随后被岁月埋掉。没有人会牢牢地记住别人的事情。什么都在变，只有那些搬不走的土地和院落没有改变，比如乡供销社的那排砖木结构的房子，就没有翻新过。我那时侯几乎每天晚上把冀凤仙送到这排房子的第三个红漆斑驳的木板门前，等着冀凤仙吱呀一声推了门进去，挑着担子或推着板车的我，就转身回乡政府去了。
那是一幅令人难忘的画面，画面里那排房子和吱呀的推门声就构成了我的温馨记忆的一部分。我娘曾经说，一个人死时，他要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去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收齐他的所有的脚印。我看见了九稻乡，真的，我真想把我在九稻乡撒下的脚印统统收回来。
还是回到傻B张二水的故事里来吧。
不出三天，关于王乡长的表妹、供销社主任的女儿与电影队那小子搞对象的消息，就在全乡不胫而走。有人说，张二水这小子心深着呐，搞上乡长表妹了，还跟供销社主任家对上了象，前途无量啊！有人说，真他妈的傻B一个！张二水看上了那个张疤，瞧瞧以后准有好日子过！反正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当然，都没有往我心里去。这样的事，对一个乡来说，也算是民间的一件大事了，人家羡慕你嫉妒你，都是给你脸上贴金哩！
冀凤仙倒是很会利用舆论，她下班后不回家，干脆直接到乡政府来了。像我这样的单身汉，一般是不锁门也没有什么东西好锁的，冀凤仙像女主人一样坐在门前一边等我，一边与翠英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无论我回来与否，她准会提前把食堂里最好的饭菜打给我。我听见翠英子一口一个表姑表姑地叫她，心里直觉得别扭。不知为什么，有翠英子在场，我就故意做出跟冀凤仙很亲密的样子，我发现翠英子的大大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艾，我的心跟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疼。但回到我的小屋里，我就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无所事事地把一本《红旗歌谣》翻来翻去。冀凤仙倒是兴致很高，屋里的一切都能激发她的兴趣。她对我的问话竟有点像政审干部的口气，包括张三的爹我那死去多年的爷爷的事情，她都认真了解了一遍。问得烦了，我就做出一副读书的模样，随便翻了一页读起来：脸上搽得香，头上梳得光。只因不劳动，人人说她脏。冀凤仙走过来，看着书中插页里一个花衣挽簪、顾镜自恋的女子的彩色画像，咯咯笑着：资产阶级情调！她评价。你也有点，只一点。她抓过《红旗歌谣》，随便翻着，身上一股香气扑入我的鼻孔。我最喜欢你这样有文化，有才气，又有艺术细胞的人了。说完这话，似乎还有些害羞。我如果那时候知道冀凤仙只是为了讨好我才说的这些话的话，我也许不会被她感动了。因为在我们后来的婚姻生活里，同样是这个冀凤仙，却一把夺过我的书，叉腰对我作河东狮吼：告诉你张二水，都是这些破书害了你，我叫你看！我叫你看！等我飞身去抢，那些可怜的书们，早已被撕得粉碎，扔出窗外。
这事怪不得我。人是无法预测未来的。我爹张三就说过，今天活着就活着，谁能想到明天的生死呢？用我爹的理论，连生死都无法去想，就更不要说人间的鸟事了。那晚，我听了冀凤仙的话，就有些感动。不禁丢下书，抬头看着她。我的感动肯定被富有心计的冀凤仙及时捕捉到了，因为她马上又说了一句更令我感动的话来。她对我说，实话告诉你，我见到你的时候，就发觉你与他们不同，你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山沟沟。可是他们谁也帮不了你。只有我，只有我可以帮你，愿意帮你。
香气更加强烈地扑入我的鼻孔，刺激着我内心的欲望。
我一把将冀凤仙揽进了怀里。
冀凤仙显然对这一刻期待已久，因为当我一把把她揽进怀里的同时，她已经凭借她身上的惯力，把我扑倒在床上。冀凤仙真是一头豹子啊，她压在我身上的那架势，就算是吃了我，也不会吐骨头的。那一年秋天，报纸上才刊登了神农架林区一个叫陈传香的大姑娘，就这样骑在一头金钱豹身上，赤手空拳将豹子打死。报纸上还说，那只豹子死后，人们划开它的肚皮，发现它肚子里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了。这是一头几乎就要饿死的金钱豹啊！我被冀凤仙压在身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篇报道。我简直就像这头闹着饥荒的金钱豹，冀凤仙骑在我身上，剥夺了一个爷们的威风和尊严！刚刚还被感动和激情煽动起来的欲望，竟然像落潮一样不知不觉地消退了。冀凤仙没有停下来，她扭动的身体像一个寻找路径的软体动物，一边扭动着，一边往我身上吸附。她脸颊绯红，眼睛里散发着火焰。而我却失去了感觉，任冀凤仙的手在我那个地方如何动作，它也没有一点反应。最后，冀凤仙抽出手来，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呢？我坐起身来，我故意安慰她说，我要等到跟你结婚的那天，再把你的处女座拿走。冀凤仙便羞红了脸，半晌不语。
我一辈子都没有也不想告诉冀凤仙，那天我没有勃起的真正原因。这也是我们后来的婚姻生活中，每当冀凤仙情欲高涨、半夜里兴致勃勃地往我身上爬时，为什么我会突然阳痿。这就跟一个落下了劳伤的人的腰和腿，遇到天阴下雨就免不了会痛疼不止。精神上的被阉割比肉体上的被阉割更让人触目惊心和伤痕累累。
我发现生活中的很多人，都因为性欲得不到满足，而将自身的精力消耗在某件累人的事物上，比如钻营于政治，热衷于体育，津津乐道于戏剧表演等。我的情况，严格说，应该以与冀凤仙结婚前后作为分界线。结婚前，我的所有精力都放在做一个城里人的梦想上，结婚后，我的终生奋斗目标就是扮演好城里人这一角色了。
冀凤仙很快帮我实现了当一名城里人的梦想。
她打听到县文工团要来我们乡招演员，就死缠活缠她那当乡长的表哥，设法让我招上。她与她哥商量好了，就让我那未来的老丈人出面宴请城里来招演员的徐团长。把我与王乡长叫去作陪。那天的酒宴规格，是我长到二十三岁以来，见到的最高档次的；那天的场面，也是我过去闻所未闻的。还有我的未婚妻冀凤仙的出色表现，让我想到的只有一句话，不愧是干部家庭调教出来的女子，见多识广，玲珑乖巧。徐团长跟王乡长和我的老丈人都是多年的熟人，用徐团长的话说，每年下乡送戏，劳烦乡长和主任最多。所以酒喝得也极为爽快。王乡长和我老丈人异口同声夸我身上的优点，他们说我多才多艺、能写会道、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就好像我是他们饲养多年、拉到了市场去卖的驴子，不仅毛色好、膘儿肥，而且擅长驴叫。我的未婚妻红光满面，面带桃花，她双手举杯敬酒，句句话都可圈可点：
徐团长呀，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们二水长得蛮像一个人呢？
已经是酒至半醺的徐团长半睁一双醉眼，好奇地问冀凤仙：二水像谁？
咿呀，这还看不出，《小兵张嘎》里的那个汉奸呗！我的未婚妻娇憨地说。
徐团长瞥我一眼：恩呐，细看看，倒蛮像！王乡长赶忙搡我一把：二水，人家领导上说你像演员呢，乍还不快跟领导敬酒？！我只得双手端杯，先自己一口干了，然后满上，捧到徐团长面前。待徐团长喝了，冀凤仙就发了话，我们二水呀，她后来一直这样说，我们二水呀，虽然人老实，但却聪明着呢。要是送到你们文工团呀，演个什么反面角色倒蛮像回事，如果再经徐团长您的手一调弄，没准就给弄成个杨子荣呀，洪常青什么的。王乡长便应道，那是，那是，要不乍说名师出高徒哩！
徐团长就用审视的眼光盯着我，直盯得我两颊发烧。随后，他又径自笑了起来：我过去不也演反角嘛！反角有啥不好？锻炼人呢！只是，这人，是人家电影公司的人，只怕我要，人家不放哩！那还不是徐团长您一句话嘛！冀凤仙的话接得滴水不漏。哪里哪里呀！徐团长说，电影公司是我们的兄弟单位，工作还是要有协商的。当然，人才，我们还是很缺乏的哟。
临走，我的老丈人分别给徐团长和王乡长一人一个鼓鼓掀掀的大包，两人也不怎么推辞，拎起来出了门。冀凤仙对我说，有门了，人家没有推辞就算半推半就了，两条好烟、还有两斤上好的春耳哩，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冀凤仙简直是我生命里的活菩萨，她的话，就像雨露至于枯草，阳光至于庄稼。果然没多久，我就参加了演员招考，然后是政审、体检，一路绿灯。我看见命运向我露出了笑脸，好日子从冀凤仙开始，一路向我奔来。我看见我爹我娘老泪纵横的模样，对着张家祖坟双手合十。随着录取通知的日子的日日迫近，我与冀凤仙的关系进一步明确。她在我人生最为落魄的时候出现，她的强悍，使她成为我那不成熟的情感归属的多种方向中，最为明确的一种。那段日子，我们每天都在傍晚一起到田间散步，畅谈美好未来。就像两个胸怀季节和农事的农民，带着对一年年成的算计，幸福地憧憬着。
在田埂上，冀凤仙问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张二水，我帮你实现了梦想，你该怎么报答我呢？
我们结婚吧！望着落日，我总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我的视线里，落日较之朝阳，更有着一种完善人生的练达和饱满，它使我喜欢。我愿意为我向往的事物降落。
婚礼定在“十、一”国庆节。说来也巧，国庆前夕，县里的通知也到了乡上。我们这里，凡事讲个双字，讨个吉利，没想到这下更是喜上加喜。供销社主任、我的老丈人怕他大女儿受委屈，在嫁妆上给足了我面子。当两辆“东方红”拖拉机拉着冀凤仙为此自豪了一辈子的陪嫁，风风光光向张家湾开来的时候，我爹、我娘、我那出嫁的大妹和读书的小弟，早就在村口翘望多时了。
家门前，因为过喜事，搭起了喜棚。三间土墙瓦屋，到处贴满了禧字。村里的乡亲都出来看热闹了，张家的亲戚和四院的邻居都围坐在五张大方桌旁，张张木讷的脸绽开笑容。我把冀凤仙领到爹娘面前，冀凤仙便一声爹一声娘甜甜地叫。听见儿媳妇叫，我娘老泪纵横，幸福得几乎发晕，我爹脸上堆起的巴结的笑容，让我这做儿子的在心里直替他羞愧。行完大礼，娘领着我们逐桌敬酒。坐上席的村长，也就是我大妹的公爹、我的干老子张旺兴端起酒碗，拍着我的肩，眼睛却一条缝似地端详着我的新娘，口里啧啧道：二水福气哩，说上这么排场的媳妇，花骨朵似的。我瞧瞧冀凤仙，真的，别提我心里多滋润了，甚至在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我竟然以为，冀凤仙是上苍对我们张家的恩赐，是上苍派她来拯救我张二水的。
几杯酒下肚，我的头就晕晕乎乎的了。冀凤仙也是，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她偷偷告诉我要去一趟茅厕，便在我小弟的引领下退了席。我娘带着我继续向第五桌走去。围着这张桌子坐着十来个乡亲，一对年龄五、六岁模样的双胞胎女孩，一左一右，坐在一位三十来岁的陌生人身旁，有滋有味地嚼着苞米花，俩姊妹都是细眉细眼细身子，那娇小的模样看着眼熟。娘指着双胞胎的父亲对我说：二水，给你肖大哥敬酒。我一时想不起眼前是谁，正犯嘀咕，娘替我解了围。娘说傻孩子，这是河对岸你细眼妹她当家的呢，也难怪你不认得，你肖大哥常年在外跑，几乎不落屋。唉，你细眼妹也没福份呢，就这样撇下俩可怜的孩子走了。我吃了一惊，但又不便打听什么，只好跟细眼妹的丈夫碰了杯，将一杯辣酒倒进肚里。我借着添酒的机会，打量了一眼两个跟细眼妹当年一个模子的双胞胎姊妹，心里竟泛起万千况味。
本来整个婚礼进行到这里已经该告一段落了，然而却在这时出现了一个意外。当我挨个敬完酒，准备回到桌上吃饭的当口，斜刺里冲出个赤身裸体、浑身泥污的疯子，他在大家没有一点准备的情况下冲进来，直奔刚从茅厕回到席上的冀凤仙面前，一把抓住冀凤仙的红衣服拼命撕扯，口里还嚷嚷有词：新娘子！新娘子！红衣服！红衣服！
我吃了一惊了。冀凤仙也被这突然的袭击惊吓得掉了魂，死死护住自己的胸口。当我醒悟过来并要冲上去时，忽听大妹大叫一声，面色惨白，从厨房里奔出来，分开人群，三步并着两步，就一把捉住建设子。疯子挣扎着，转身扭住大妹，口里依旧嚷道：我要，新娘子。我要，红，衣服。一只脏手抓扯着大妹的领口，一只手拧住大妹的头发。
我跑去抓住那傻B妹夫就准备给他一顿痛揍，不料，村长张旺兴操着洪亮的口音，叉腰吼道：狗日的建设子，给老子滚回去！再闹，看老子打断你的狗腿子！
我住了手。村长的声音，对建设子似乎很有威慑力，那傻B的嚷嚷声明显降低了分贝。打狗还要看主人面呢，村长在此，我只好吞下了这口恶气。望着大妹与那畜生拉拉扯扯往山下走，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眼看一场喜事被这疯子给搅了，我爹脸上的笑几乎就是哭了。但他不愧是不要廉耻的张三，只见他对客人们镇定自若一挥手：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吃肉喝酒吧！于是大家就继续吃肉喝酒。
我看见我的新娘子还傻傻地呆着，就去拉她的胳膊。然而她摔开我伸过来的手，狠狠剜我一眼，一扭身就钻进了房屋。
冀凤仙肯定生我气了。老实说，我的心里此刻想的最多的并不是冀凤仙生气，而是看到大妹的生活，就想到了自己的罪过。我是一个有罪的人，是我害了我大妹，大妹完全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却为了一个叫张二水的没有良心的哥哥，将自己的花样年华贱卖给了一个精神不健全的人，一个弱智儿，一个傻B和疯子！
晚上，我喊冀凤仙陪爹娘拍拍话，冀凤仙翻了我一眼说她累了，想睡。我只好自己陪爹娘坐灶门前。一盏油灯，搁在高高的壁龛上，微弱的光亮拉长了我们三人的影子。灶门里焐的稻草灰，时而漏出熟悉的烟味，让人仿佛回到往昔。但这种甜涩的滋味仅仅持续了一会儿就没有了，我的心被一种沉重的忧伤取代。我们都没说话。话搁在喉咙里，都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
我咳嗽了一声，终于还是说了：
我……大妹可怜呢！
娘就落泪了，揉揉眼，望着我：你大妹命苦，摊上这么个主。也不管个场合，说撕衣服就撕衣服，说揪头发就揪头发，简直是畜生哩！
这样乍行，你们也不管管大妹的事？
爹猛吸一口烟，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乍管哩！
《婚姻法》有规定的，你们晓得啵？像建设子这种情况属于精神病人，国家不允许精神病人结婚的，就是结了，也可以离。
娘赶忙打断我的话：不行的，不行的，这样做对不起人家村长家，当初如果不是人家，你乍能放上电影呢！再说了，离婚的事这是我们家能提的？想都别想！传出去，叫你妹今后乍做人哩！
我们一时无话。
后来，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女人是草籽哩，撒哪里哪里生根哩，那都是命！我忽然想起细眼妹，忍不住问娘，细眼妹是乍了？娘说，乍了？死啦！投河死的。为啥咧？还能为啥，为那挨千刀的老光棍呗！一张烂嘴！肖家娃子本来做细眼妹家倒插门女婿就吃着亏哩，只是自小没爹娘，低人一份儿。打跟细眼妹结婚后，倒也恩爱，就那死光棍不死心哩，天天纠缠你细眼妹，后来就出了事了。可怜你细眼妹好日子没过到几年，就投河自尽了，扔下俩孩子，遭孽啊！
细眼妹那女子我看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爹将烟袋锅对着灶门一磕，又重新装上一袋烟丝，打断娘的话：男人叫你脱裤就脱裤，没廉耻！
娘的声音忽然抬高了起来，数落我爹，就你个老东西见不得人家女子哩，你是对人家女子说你吃死猪没廉耻你怀恨在心哩！娘说完这话，干脆就不再理爹，直接面对我：我看人家女子是个有心性的，脾性刚烈着呢。那年老光棍到她家提亲，她那混帐爹不是同意了吗？要不是细眼妹寻死赖活，只怕现在已经给光棍生七、八个孩子了。顿了顿，娘说：不过，话说回来，人也真是熬不过命啊，你细眼妹好不容易找了个倒插门女婿，日子刚刚好起来，却被那老光棍一张烂嘴害惨啦。唉，儿女遭孽，老辈受过呀。肖家娃子要闹离婚，细眼妹她爹就找那小子讲理，谁知肖家娃子当着众人面羞辱他说，不跟你女子离婚乍过？让你女子的那地方用瓦茬子盖住啊！？人要凭良心哩，乍能说这种话？细眼妹他爹受不住，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回去就往死处打细眼妹。细眼妹气不过，就投河了。这女子，性子烈倔着呢！
女人呐，头发长见识短啵。爹冷笑。不知是批评娘的见解，还是批评细眼妹的死。
我回到新房时已经是凌晨了，冀凤仙还在灯下抹眼泪呢！我笑着去摸她的脸蛋，她唬着脸说，明天，我回家！我哄她：至少在我家住三天才回门哩，乡下的规矩总还是要兴的。
就不，我明早起来就走！冀凤仙说完，就翻个身，背对我睡了。
我知道她没睡着，也没心思理她。我想着细眼妹的死，想着童年的细眼妹对我的好，我想到过去我曾经伤害过她，误解过她。我还想着大妹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心里堵得慌呢。你说人这一辈子乍这么没意思呢，生下来就遭孽，死也无法死得干净。又想到自己的命运，真还是好的，至少与冀凤仙的婚姻让人感到庆幸。想到自己马上就成了一个城里人，而且，做梦都没有想到会进剧团演什么戏，过去的梦想居然就这么实现了，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一下子从心里涌上来，使我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数月来的奔波、努力、劳顿、等待和期盼，包括伴随而来的失落感、屈辱感、幸福感和成就感，一切的一切，都是另外一个张二水所为，而那个真实的张二水却一直固守原地，冷眼观看着发生的一切，始终没有出发，也没有抵达。那么，这场婚姻也是浮生一梦吧！我伸手去摸冀凤仙的身体，冀凤仙的身体是真实的，她就躺在我的身边。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肉感的女人。我发现她的身体温热而柔软，并随着我的手势而起伏。一朵鲜花从我的心里温柔地长出来，她就是身边这柔软的身子，我的新娘，这身子就是将要盛开的一朵花苞。我揽住她，吮吸她，她的颤栗是我血脉里的声声叹息，她的肥沃是耕耘者对于年成所抱的最奢侈的希望。我就像一只贪婪的蜂王，一头扎进花蕊，尽情采摘……

舞台上一盏盏灯在闪闪烁烁，人物都在走马灯似地旋转。
现在，我看见了当年的张二水，年轻，没有褪尽山里人的憨气，还冒着年轻人固有的、可爱的傻气。徐团长说，要做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搬到路边填个坑，搬到茅厕补堵墙。我在《红灯记》里扮演那个卖木梳的，在《智取威虎山》里扮演匪首甲，都是路边填坑茅厕补墙的角色。徐团长说，演反角难！要真本事！我记住这话，刻苦学戏，好好演戏，想学到一身的真本事。可惜，高大全的英雄形象轮不到我演，咱没有英俊潇洒的硬件。但我却渐渐地迷上了舞台，迷上了台上旋转的彩灯和台下哭哭笑笑的观众。虽然我尚未完全理解艺术，但我的城里人生涯却实实在在与戏剧舞台连在了一起。
因为演丑角，县城里，认识我和我认识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但有一点是我没有料到的：无论我走到哪里，一些无知的孩子就在身后尾追不止，并大声叫着大坏蛋！大坏蛋！有时，甚至拣石头袭击我。为此，我多次在演出归来的路上受伤，不是打破脑袋，就是划破脸皮。最严重的一次是眼窝被一块石头击中，缝了八针，半个月没能上舞台。如果我到电影院排队买票，准听见身后有人议论，这不是那个叫啥啥的坏蛋吗？便有人惊讶地回答，怎么不是，就是那个啥啥坏蛋！真是！这些话，我也听惯了，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心里对那些无知的孩子和大人说，你们知道吗，你们面前这个坏蛋，实际上是世界上最最善良的好人啊！
与我的憨愚相比，冀凤仙比我更快地进入城里人的角色。生了秋生后，她就调进县供销社工作，在城南路营业部上班。她在城南路上班不到两年，就当上了营业部主任。当然我知道，她这个主任当得并不地道。冀凤仙对我的说法很不满意，回敬我，没有见过哪个自家的丈夫胳膊拐子往外拐的，吃里扒外！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我怎么不地道？我凭得是自家的真本事！又没有靠什么后台，卖自己的B！
是呀是呀，你的真本事就是合计好了捉人家老杨的奸，乘机把老杨的主任抹掉。还有，原来你不是说那个李姐人厚道，模样好，是最佳人选吗，怎么又不行了？！我故意逗她。
李荣呀，傻B一个！跟你们文工团那些青菜屎一样。
冀凤仙把我们文工团的漂亮女演员都叫“青菜屎”，她对漂亮的女人有着与生俱来的敌视。
直到两人在一起过日子，我才发现，我的妻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哩，无论是她单位的男男女女、风流韵事，还是文工团的张家长李家短，我的妻子冀凤仙几乎了如指掌。她过去在农村时待人接物的玲珑乖巧，现在都变成了两片薄嘴唇里随意吐出来的唇枪舌剑。正应了书上一句话：婚姻好比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趾头知道。
婚姻的这只“脚趾头”，在两人相对时，它的“不舒服”时时像一个坏了的闹钟，在该报时的时候闷声不响，在不该闹铃的时候叫闹不休。
你算你妈的什么演员，嗳？自从到了文工团，就没见你演过一个正经好人。好人轮得到你演？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冀凤仙两片薄嘴唇鸡啄米似的叨叨不休。本来，她那天跟秋生坐在门槛上，看我没搭理她的意思，就站起来，将秋生往我怀里一推，眼白多，眼黑少，拿眼翻我。
秋生望望他妈，又望着我，沉默着。我压着火气对儿子说：谁说你爹没有演过正经好人？你爹我今晚上就演一个正经好人给你们看看。
儿子望我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喜悦的光芒，他怯怯地问我：那，我请我们班同学一起来看你演出行不，爹？
我被儿子的话逗笑了，摸摸秋生的小脑袋：行行行！今晚你知庚伯把门，我提前跟他打招呼。
这话，我也只不过是随便说说。那晚我确实在《沙家浜》里扮演一个好人，只是不是主角罢了。节目开始时，院子里的大人小孩都进了剧场，团里的家属自然是不用买票的。我在后台负责拉大幕，那时侯的大幕都是人拉，不像现在有自动化，还有更先进的后台升降机。我站在后台，就看见我儿子秋生夹杂在一帮孩子中，扒在舞台前，情绪激动，翘望舞台。演出进行到“智斗”一场，有我一个群众角色。一阵枪响后，阿庆嫂茶馆外面，跑过几个在枪声中逃命的群众，我是其中之一。我当时的任务就是从舞台右侧跑到舞台左侧，背上背着一只粮袋，时间不超过十秒钟。我完成了角色，就继续我的拉幕工作。忽然台下一阵喧哗，传来孩子呜呜的哭声。我向台下看去——一群孩子扭在一团，我记起了我的秋生。这时，就看见冀凤仙拨开人群，从小人堆里揪起一个人来，那不是我的秋生是谁？！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心里乱乱的。好不容易全剧结束，就往家赶。
果然，一进门，冀凤仙嘴里的脏话就象迎门泼出的潲水，淋了我一个狗血淋头。我在措手不及之余，还是透过现象看本质，把她重重叠叠的恶毒的街骂去掉，抽出大意三条：第一，张二水是个窝囊的男人，是个傻B；第二，张二水一辈子就是个演小丑的料；第三，冀凤仙瞎了眼嫁了张二水，赔了夫人又折兵（肉体上的和物质上的），不仅丢脸，还让后人蒙羞（秋生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假设辞海里有一个词叫骂街的话，当它使用于婚姻生活中，是不是应该改一个名称叫骂夫，这样说还是有点牵强，因为骂夫一词首先是建立在夫妻平等的位置上的，因为有了几千年的骂妻，才有了时代不同之后的骂夫。中国妇女被万恶的旧社会压制了几千年，如今翻身得解放，将过去压制她们的丈夫骂一骂，这说明丈夫该骂，是罪有应得，是骂得其所，是因果报应法轮上的一个圆满的句点，我无话可说。但同时我还想到，假设世界上有一个专业叫街骂的话，冀凤仙无疑在该专业修炼上，不仅无师自通了技术上所有的枝节，背熟了整本的恶毒词典，甚至将街骂的精髓和玄机烂熟于心，并通过对其夫张二水的讨伐实践，其技艺和道行被磨砺得炉火纯青。记得有本书上写过这样一段话：能够随便拣起一块石头打人的人，是恶人。我的娇妻冀凤仙让我大开眼界。
是柯导演最早发现我精神萎靡不振的。
身体不舒服啊，二水？柯导一张亲切的脸望着我。不知为什么，柯导的一张脸让我感到亲近，并使我有一种想向她诉说的愿望。我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柯导是徐团长的妻子，负责每天的练功和排练。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柯香，人也长得端端正正。那天，她穿了一件紧身的湖蓝色的练功服，黄色滚边桃尖领，毕露出一段白玉般的颈项，身材修长，是那种演正面人物的端庄脸庞。只是有点感冒，不碍事的。我掩饰着。我想起连续几晚上，冀凤仙在床上的表现，就使我头昏脑涨。听了她的唠叨，我怎么努力，也不能举起。冀凤仙说张二水你有病啊？夫妻之间的事，是不能够言传的，我知道我不是身体有病，而是心里有病。
听说团里要上新剧目，是什么剧种呀？我问柯导。
柯导扶着拔竿，面带笑意，像她身上的湖蓝色，健康，朝气，让人沐浴春风。准备上曲剧，这事你也知道了？柯导对我看了一眼，眼睛里似乎有一番深意，她把声音放小了一些：二水，好好学，把基本功再打扎实些，团里今后就靠你们年轻人来挑大梁呢！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柯导和徐团长是团里唯一不嫌弃我这乡下人的人，不像其他城里出生的演员，仗着他们是城里人，就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我不知道对于一个县城来说，一个褪去了乡下人衣服的乡下人，是否在他的脸上依旧打着乡下人的烙印。我要告诉你们城里人，我张二水并不是你们认为的那样是个窝囊废！我要努力证明让你们看看，我张二水也可以成为一个角儿！
那天早晨，我的心情因为柯导的一句话，而变得明亮起来。柯导手扶拔竿的亲切的模样，使靠墙堆满了各式各样道具的排练厅，在我的眼中也变得像春天般色彩斑斓。
据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个辉煌的顶峰，我相信我的辉煌的顶峰就是那场戏。它不仅使我成了剧团的台柱子，更重要的是，我从此对丑角的职业有了新的理解。那时文工团刚刚改名剧团，现代戏和古装戏也被重新搬上了舞台。剧团到河南南阳引进曲剧《二河鞭》，新上任的柯香团长提出一号男主角让我上。当时徐团长已经调省城去啦，他们的女儿徐平也在恢复高考第一年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柯香团长认为我演丑角有自己的一套路数，一直很赏识我。而且，她还亲自在剧中扮演与二河鞭搭戏的吴氏，导演演员一肩挑，有点培植新人的意思。
我的机会来了。
排练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我们打出“苦练三十天，向建党六十四周年献礼”的巨幅口号标语，马不停蹄，挑灯夜战。临近公演的日子，我们几乎每天把自己泡在排练厅里。排练前，柯导总要求我把剧本拿回家琢磨，第二天告诉她想法。她与我一起分析人物，她要求我必须对人物做到真正了解，表演的分寸感要把握到位。作为导演，柯香是严谨甚至苛刻的。
停下。停下。柯导严厉地喊着。我停下来看着她：湖蓝色的紧身练功服，黄色滚边桃尖领，毕露出一段玉白的脖子，端庄的脸庞因为严肃的表情反而生动无比。这样不行！柯导的语气不容质疑：你演的是一个老光棍，一个被鸦片抽干的人，他有些狡猾，还有些愚蠢，顽固。不能油滑，这样太形式化。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小聪明很到位，第一次听人批评我“油滑”。我低下头，柯导说：艺术是给人看的，要真诚，你光想赚观众的笑声是不够的，你的表演要给人家留下一点想象的余地。面前的这个女人教训起人来，似乎很专制。很专制时候的柯导，语气让人不能靠近。
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柯导对我的欣赏。她的欣赏就是对我的严厉甚至苛刻之后，我的每一场戏完成之后，她给予我的一个肯定的眼神。有时候，她会对我说：唔，悟性蛮好。这时，我分明看见柯导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赞许。
柯导跟我搭戏，她不端团长架子，让我很敬佩。本来轮到我的戏时，柯导完全可以站一边指导就行，但认真的她从不含糊，每一句台词都要一字一顿地配合着表演出来，直弄得香汗淋淋。跟她搭戏，她手上似乎捏着一根无形的戏绳牵引着你，让你知道在什么时候身体该有着什么样的角度，在什么样的情绪下唱腔该有着什么样的升降变化。大概会跳交谊舞的人都有这种体验，舞伴中领舞者的技艺是十分重要的，他只要轻轻一动身体，舞蹈的方向和弧度就完美地呈现出来，即使一个没有舞蹈经验的人，有这样的领舞者搭手，你只须有一点乐感就可以翩翩舞池了。这是我与柯导搭戏以来感受最深的一点。这个一导起戏就变得严厉起来的认真的女人，实际上是个内心很柔软的人，是艺术使她端庄的面孔背后，拥有了一种钢的硬度。与她在一起，使我骨子里对艺术创造的潜在渴望，得到激扬和挥发。我可以肯定地说，在进入公演前夕，我与柯导之间的合作，已经进入了一种类似于神交的默契。
正是这种神交般的默契，使《二河鞭》在县城公演非常成功。不久参加地区调演时又轰动一时。
我与柯导一起在各县市巡回演，在田间地头演……
二河鞭抽大烟，
房屋田地都抽干。
你就是我的结发妻，
也往我那烟葫芦里钻那……
大街小巷，人人都会哼唱。鸦片烟鬼二河鞭家喻户晓。
我接受电视台的专访后，有几家媒体称我为一颗耀眼的新星。只有我心里明白，这出戏凝聚了柯导多少心血。再优秀的剧本只有在搬上舞台以后，它才会重获生命。一个好的演员，他一旦走上舞台，他就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是他塑造的“那一个”。他为“那一个”耗尽精血，乃至生命，从而因角色而获得新生。或许每个演员都有过这样的经验，一旦入戏，戏人就跟抽了鸦片一样的上瘾。人是很容易沉迷于虚幻和迷醉中去的，更何况舞台上下那种令人迷幻的氛围。我们一走上舞台，我们就丧失了自己，我不是我，我是我扮演的角色，角色融入我，艺术的精灵承载着我的躯壳飞升。在我还没有“死亡”的时候，我就体验到了“死亡”的感觉，死亡并不可怕，死亡是另外的一种“活着”，就像艺术境界里的灵魂出窍、走火入魔。只不过，真正的死亡漫长、宁静、虚空。而艺术创造，是生命不断寻找着死亡的经验，寻找着宽泛、虚空的浩宇中那个真正的自我的过程。
每当大幕拉开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自己是要为舞台生、为舞台而死的。
柯导说，大幕拉开的时候，演员就把灵魂交付给角色了。

假如有人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我会告诉他，我喜欢湖蓝色。它健康、朝气，还带着一种进入深秋后的宁静。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会喜欢不同的色彩的，有人说他终其一生只喜欢一种，那是不可能的。只能说，在一个人一生中的某个重要阶段，有一种颜色会像火中的烙铁一样，给他的记忆打上不灭的烙印。湖蓝色就是这样一种颜色。在我的记忆里，湖蓝色包容了我舞台生涯的所有色调，它不仅是秋天的颜色，更带着果浆流淌的声音，饱满而沉静。我这样说，你们不要认为我色情。我对许多女人色情过，包括冀凤仙仇视的“青菜屎”们。但对柯导例外。你们要相信一个暂时在人间收取生前脚板印的亡魂，他至少没必要像活着的那些人一样，常常为这为那，靠着谎言虚伪地生存。而且，我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我必须完成我的叙述者的角色。你们看，我是一个多么敬业的演员呐，我知道大幕拉开时，我就得粉墨登场了。
很多角儿他们在生前都沐浴在一片喝彩声中，有的在死后也被圈内人怀念着，他们是幸运的。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演员都有这样的幸运。舞台对于演员中的大多数来说，默默无闻和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但不论你是不是角儿，只要你曾经得到过真正的内心的喝彩，你就会跟我一样是个不幸中万幸的人了。我活着的时候，我想我跟柯导之间是有着真正的内心的喝彩的。舞台作为一种综合性艺术，是需要演员和导演、演员和演员之间真诚合作的。舞台上搭档之间的默契，是人物形象成功的标志。
在柯导的手下，我塑造了一个个个性鲜明、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活跃了八十年代的戏曲舞台。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他们需要丑角就像刚刚被放回水里的鱼儿需要畅游，丑角让他们被压抑多年的呼吸变得流畅，让他们不习惯舒展的笑颜重新波光粼粼。每当一个新的角色准备被搬上舞台时，柯导就会反复地让我给她谈我看本子后对人物的看法，对此她有点不厌其烦。我有时候会觉得可笑，因为像我们这样一个县级剧团，几乎没有过自己创作的本子，搬上舞台的本子都是“别人嚼过的馍”，完全可以把角色一安排，就可以上演了。但柯香的固执己见显然是由来已久，她不仅要求我谈角色，谈人物的关系，她甚至亲自跑到少有人光顾的图书馆古籍室，扑打着漫天扬尘，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本线装书，往我面前一扔，说是角色所处时代的背景材料，强迫我读。
这些阅读使我的舞台角色身上注入了历史感。
我从内心惊叹自己的变化，我的“入戏”使我对柯导严格的要求心悦诚服。大多数时候，我们在她的团长办公室里，隔桌而坐。有时候是她叫我，有时候是我主动登门。她的办公室不大，办公桌一端靠墙，摆着，与门相对的是一扇玻璃窗，一块玫瑰红的幕布被铁丝串起来作了背景窗帘，在白石灰墙的一侧垂放下来。不排练的时候，柯导喜欢穿宽松的毛织衣物，这些衣物都是她自己一手织的。剧团里的女演员们都说柯导的毛衣织得如何如何好，她身上不同颜色和式样的毛线衣果然让我叹服不已。但我从没有看到过柯香手拿棒针的样子，我也没有听她谈论过这些。我曾经想象，当她一人在家时，安安静静编织毛衣的样子，那是另外一个我不了解的柯香。柯香在我面前闭口不谈舞台以外的事情，这并不完全因为她是团长和导演的缘故。如果柯香象剧团里其他的女性，张口闭口离不了东家长、西家短的，我不知道死了以后的我，是否还会如此惦念着她。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一个秋天。在这个想来就令人感动的秋天里，我与她隔桌而坐。我曾经大胆地注视过她的微笑，我看她，觉得身穿手工编织的毛衣的她，气质出众，神态安详，她那嘴角上悬挂着笑意的生动，没有任何一个妙龄少女可以与之相媲美的，那种伴随亲缘而来的感觉，使我感到面前的女人更象我的姐姐或者妈妈。舞台似乎是她的生命感动，同时她也随时将这种宿命的感动传递给我。即便走下舞台，柯香的身边也散发着典雅和浪漫的舞台气味，我沉迷其间，并没有想会发生什么。这样的面对是没有故事的，不是所有的舞台搭档就一定得有“故事”，故事属于少男少女的，属于梁山伯和祝英台那些痴男怨女的，不属于我这个仅仅是热爱艺术的混在城里人中间的乡下人。自小在省城长大的、有“老”了的年龄和“老”了的资历的柯香，她身上肯定有故事，但她于我，除了有舞台搭档的默契和对学生的赏识外，我们的生活永远是不搭界的，我们的故事也就不可能在生活的层面上重叠。
但不是故事的故事可能更接近故事。
与闭口不谈毛衣等俗事的柯香对坐，我心里强烈地渴望得到她亲手编织的一件毛衣。我们乡下人，女人中意一名男子，都喜欢为他编织一件又一件毛衣的。一针针，一线线，有多少情，多少恋。可是来自于乡下的我，始终与毛衣无缘。我认识细眼妹时，她还不谙世事，翠英子的恋情则像山里的一股怪风，一路狂风呼啸而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冀凤仙从来不知编织毛衣的情致，我们夫妻十几年，我的毛衣毛裤的活儿，都是别人代劳。实际上，舞台生涯虽然多多少少改变了我，但自小养成的一些习惯和思维依旧那么固执地坚守在我的灵魂深处，我把它当成了对女性温情的具象的注解。或许那时的我已经心猿意马，守不住自己的灵魂，或许我模糊了现实与舞台的界限而浑然不知。
于是我自然而然提出了这个要求。
我的这个要求在柯香看来可能并不过分。因为柯导帮演员织毛衣并不是没有先例，剧团的演员们有目共睹。对柯导来说，或许这种方式只是一种古道热肠；然而对我来说，这个要求看似平常，其实并不平常。我与柯导之间多年来保持的一种纯粹的艺术交往，至少是在织毛衣这个要求提出之前，它的存在一直是非“物质”性的。
但柯导居然很干脆地答应了，或许她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
事实上，她确实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想到这一点，我就很惭愧。大约半个月以后的一天上午，当柯导将毛衣织好递给我时，我正与其他演员一起在排练节目。我往身上试穿，深蓝色，与我的肤色很配。整个编织过程，我是不知道的，柯导也没有询问过我的尺寸，然而肥瘦大小却正好。身边一个调皮的男演员抗议柯导偏心，没有给他织一件。柯导的回答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你要跟人家二水一样勤奋，我就送同样的一件给你。
谁也没有料到，这件毛衣成了冀凤仙打击我的靶子，并把剧团这艺术领地变成了血淋淋的战场。
有些人天生就很善于适应社会和迎奉现实，他们从来不被时代所抛弃。我的妻子冀凤仙就是这样。虽然她初进城时，只是一个小小的供销社营业员，但不久就以她特有的精于心计而当上了城南路营业部主任。当经营承包之风刚刚刮起时，我的妻子比更多的城里人更早地察觉到这是一个极好的生财之机，她二话没说，就将城南路营业部承包了下来，工资自然拿得比我多多了。那时侯，我们剧团正处在演出不景气的时候，原来的财政全额拨款，被改成了差额补贴拨款，工资一隔数月发不下来。剧团里稍微有点路子的人，都调动的调动，改行的改行。冀凤仙进城以后，在很快适应城里人的节奏的同时，她一眼看出我的演员职业“不是个什么好差事”，是“下九流的营生”，天天唠叨着让我改行。她用她一贯的、直捣人的自尊的、蔑视的口气指责我：
你以为你是谁？是梅兰芳！？就凭你那两刷子就能够一路唱到北京去？做梦吧！
我没有想过要唱到北京去，我只想自己的演出对得起观众。我抬起头看着她，说了句真心话。其实，我还有一些话没有告诉她，正因为对舞台的痴迷，才使我觉得生活着是可以忍受的。
呸！对得起观众！你只想对得起观众，你想过对得起老婆孩子吗？当年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家费了多少心思？给人家行了多少情，才把你调进城里来？一心指望你在城里混出个名堂来，让我们脸上有光。你现在好了，为着个小丑，成天抱着一本书，不去走关系争位子，也不去托人情调单位。天天在舞台上出丑，好意思吃我的，穿我的！
冀凤仙的思维有着一种不可理喻的惯性，能够将任何一个话题，不用三言两语，就可以奔赴一个主题，那就是别人占她便宜，她如何吃了亏，遭受了巨大损失。她吃亏的想法，似乎与生俱来。世界上所有的人良心都是有问题的，因为他们都在占她的便宜。比如她承包的门市部，仅仅有老杨、李大姐和小王三个部下，冀凤仙每当给他们发工资的时候，就会回家感叹：养着这样一帮闲人不容易啊！那个老风流鬼，谁要啊？！是我冀凤仙好心收留了他，支使他出去打个盒饭还跟我吵！李荣更不用说了，死脑筋一个，谁说荆门的暖瓶就一定比黄石的好！你就说黄石的是最好的，或者黄石的就是荆门的，不就行了？！还有那个小王……
她天生就是一个拥有真理的人，店里的人和事稍有什么不顺她意，她就不把皇帝拉下马誓不罢休。这使我的情况很糟糕，我晚上的读书时间，就成了冀凤仙永无休止的唠叨和对我的控诉。对我在灯下读书，她就更加不屑一顾又恨铁不成钢。我对角色的痴迷在她的眼中，几乎是一场浪费力气的赛跑。她关注我的工资多于关注我本人，她对我不能够赚大钱却甘心情愿当小丑有足够的理由加以蔑视。争强好胜的冀凤仙，在展示她的一天劳动成果时，有着一种非要处处比别人强的心理，即使对自己的丈夫，她也不甘示弱。我们的争论总是在晚上发生，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跟她讲任何道理。一天，当我的书再一次被她扔掉，我们谁也不再理睬谁，各自钻进自己的被子时，我突然对夜晚的来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那晚在梦里，我被一个绿发女人追逐，她披头散发疯狂地追赶我，我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一样猖狂逃命，身后是巨大的死亡的阴影。那个绿发女人法力无边，她轻而易举把我一把揪住，她掐着她的猎物的喉咙使之窒息并放声大笑。我拼命叫喊，挣扎着从梦里醒过来。冀凤仙正搂着我的脖子，不知什么时候，她热乎乎的身体已经钻进了我的被子。我惊魂未定，用力把她从身上推开……
冀凤仙看见我身上的毛衣时，显示出了我意想不到的激愤，她阴着脸压低声音说：
你和你那个老青菜发展得很快呀。
你不要瞎猜疑。人家不就是帮忙织一件毛衣么。
张二水，你少跟我鼻子上插葱——装象。你以为你跟那个老狐狸精瞒得了我？天天在台上眉来眼去还不够，下班后还躲在一起难舍难分。哦，今天帮助你织毛衣，明天就把你帮助到她床上去啦。现在正好啦，徐团长到省城去了，给你张二水腾出了位子，你现在就给我滚到那个老狐狸精那里去！冀凤仙声音越说越高，情绪越来越激动，她像一个鬼神附体的女巫，大叫着跳出门外，指点着对面柯香家的窗户：
张二水，你出来呀！有本事现在就爬到那个骚货床上去！
我没有防备冀凤仙会有这一手，剧团家属都住这一个院子里。这样闹下去简直不成样子。我两眼冒火，冲进院子，一把把冀凤仙提了进来。“拍——”我生平第一次给了冀凤仙一个响亮的耳光。
好呀，你敢为那个骚货打我！冀凤仙像一匹红眼的狮子，怒吼一声，扑过来，与我扭做一团。
我们两败俱伤。
第二天，我看见一夜未睡的冀凤仙在窗前呆坐，她的脸有些虚肿，心里就有些内疚，觉得昨晚下手重了，想走上前去安慰她。冀凤仙忽然像个弹起来的弓箭，闪身躲开了我的双手。我尽量把声音放得平和一些，我说，别闹了，你今天就在家休息一天吧，我下班会早点回来的。
我早晨起床时，就将柯导织的毛衣放大立柜里去了，我不想因为这给柯导带来麻烦。我穿过院子，向后院的排练厅走去，我们今天要准备送戏下乡的一个专场节目。
走进排练厅时，见到所有的同事都往我这儿看，我还以为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是地上的影子告诉我，身后有一个跟随者，我才缓慢地回转了头。
冀凤仙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
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提着那件深蓝色羊毛男式开衫。
每当想起这个场景，我的心就痉挛般地痛。在这个排练大厅，我的妻子冀凤仙将她肚子里有关街骂的毕生所学，全部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老实说，连我这个亡魂现在想起这个就羞愧，我之所以不讲出来，实在是担心污染了读者的眼睛和耳朵。那会儿柯导正好不在场，当冀凤仙认为她已经将主要内容骂完以后，就径直往柯导的办公室走去。不知就里的柯导正准备给她让坐倒茶，冀凤仙已经将毛衣扔在柯香脸上，然后摔门而去。
冀凤仙发誓要抓住我们的“证据”。
自从毛衣风波以后，冀凤仙就把对年轻的“青菜屎”们的关注，全部转移到柯香身上。在这点上，她充分发挥了当年她在九稻乡对我围追堵截、穷追猛打的长项，不惜采用盯梢、窥视、盘查、审问等方式，甚至比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更地道和更有耐心地反复调查、核实。比如柯导找我谈话是否有第三者证明，排练时是否就我们两人在场，她会趴在剧团后院的排练厅窗外窥视，或者打发秋生到柯香的团长办公室找人。她那个商店那么忙碌，她居然会中途折回，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以期看到她期待已久的场景。剧团就像她的菜园子门，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这个自虐狂总想有机会像收拾他们门市部的老杨一样，对我们捉奸拿双。

剧场里经常出现一个孩子，一个背着黄色挎包、年龄十四、五岁的男孩。他多次与我碰面，他有一双令人难忘的孤独的大眼睛，每当与我的目光相遇，它就会发出奇异的光芒。
约莫着后台角落里只剩下我和他时，他试探着说：你就是我爹，是吗？
我觉得好笑，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住哪儿？
我是一中的学生，我叫王青儿。他顿了顿，像个大人那样压低了声音告诉我：焦翠英是我娘。
你娘？翠英子？九稻乡的？
孩子点点头，肯定地说：你是我爹。
我被他盯得惊慌失措：我不是你爹。
他像是在茫茫的水面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怕一不留神就会被水打跑似的，一把抓住我的手，眼泪几乎快流出来：你就是我爹。
一群演员走过来，哪里来的孩子？快走！二水，该你上场了。
我急忙换好戏装上台。
演出一结束，那孩子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的，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跟在了我身后。
我顾不得卸装，就跟当年秘密接头的地下党人，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小跑着往剧场外面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一个孩子的话当一回事，翠英子与我实在是扯不上任何关系。我的生活已经被冀凤仙搅得像一团乱麻，我的大脑也是一片浆糊：这孩子该不是冀凤仙安排的一个骗局吧？
剧场后山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它与剧团大门前的公路在山下会合，我在拐角的水泥栏杆旁站住了，演出散场后特有的喧闹从剧场的方向传过来。我站在路灯下，对着那个尾随而来的小小的身影说：孩子，你一定是搞错了，你快回学校吧。
他从肩上的一个挎包里，取出一支笛子：我娘交给我的，她说，你若看见这个，就会认我的。
我看见了那支遗失了多年的笛子，因为经常抚摸的缘故，它在一个少年的掌上，熠熠闪亮。
可那只是一支遗失多年的笛子，实在说明不了什么。
我娘说我跟你一样都是A型血，他自信地说。看样子这孩子是有备而来。我在九稻乡时与狗子、翠英子三人，曾在乡卫生院里作过一次健康体检，那次只是出于好奇，我们分头查了血型，结果是我和翠英子为A型，狗子为O型。哈哈，我是大公无私的血型啊，可以献给你们，你们却不可以给我。我的师傅狗子豪爽地笑着，似乎全世界人民都因为他的无私的血液而得到了拯救。在他的笑声里，我跟翠英子因为自己血型的“自私”而羞愧万分。
你爹娘好吗？
我三岁爹就死了，害痨病死的。娘临死时说我的亲爹就在城里唱戏……
什么？你娘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上个月二十一号。医生说她有严重的哮喘病，又受了凉，是窒息死的。临死前，娘好象预感到自己快要不行了，她托人把我从学校叫回去，告诉了我这个秘密。娘一直叮嘱我要我好好考，考上了大学留到城里，只有到了城里，我们父子才能团聚。
你娘真是这么说的吗？
我不相信地问青儿，实际上我也是在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的眼前展现出那个遥远的月夜，那晚发生的一切是那么虚幻和遥远。它像一枚不成熟的爱的涩果，这么多年以来，给我的记忆只留下苦涩的滋味。我几乎很难将这枚涩果转化成对无望的爱情的滋养。
你走吧，孩子，天太晚了，你该回学校去了。说这话的声音显然不是我的，我掉转头去，准备走人。
爹，你不认我了是吗？青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孩子，我，也许不是你的亲爹。
你胡说！你骗我！你一定不敢认我这个乡下人。
一个十五岁孩子语言的力量，使我成年人的伪善无处藏身。王青儿，这个倔强的孩子将笛子收进挎包，悲愤地往山下走去，他边哭边下水泥阶梯的一晃一晃的身影让我心痛。
这时候，有人从青儿消失的山下上来了，是柯导，手里还提着一只塑料袋。她可能是外出回来顺便在路口的食品店买了东西。见到我蹲在路灯下的样子，轻声问我是怎么了。
我们坐在水泥栏杆旁，望着遥远的夜空一句话也没说。自从冀凤仙大闹剧团以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对坐，这次的偶然相遇，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和对我最后的裁决。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死亡的翅膀已经向我扑来。
柯香一定是想安慰我，她看见了我的忧伤。而我也一直没有机会对她说，是我给她带来了伤害，想企求她的原谅。我们坐着，谁也没有开口，就觉得对方是听见了彼此的心声的。我们就像舞台上一对好搭档那样并肩坐着，四十五岁的柯香，甚至还优雅地将胳膊撑在两只膝盖上，双手支起她那尖尖的、好看的下巴。她那晚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她穿过这件黑色的风衣呢？
后来，柯香提议，我们该走啦。
我们站起身来。
就像所有的舞台剧高潮来临之际的突转，我身后的一声断喝和围拢来的隐隐绰绰的人头，使我半天来不及反应。冀凤仙亢奋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场景出现，让我觉得这一切是多么荒诞可笑，多么不可思议。
你们看见了吧，这一对奸夫淫妇，他们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啦！
话音未落，冀凤仙人已经跳到我和柯香面前了。我走上前拦住冀凤仙，我说，冀凤仙，回去听我解释。
冀凤仙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狠命将我往路边一推，没有防顾的我，头撞在水泥杆子上，整个人扑倒在乱石丛里，只觉得脸火辣辣的疼。这时，我看见冀凤仙发了疯似的冲向柯香。柯香用低沉的声音警告扑过来的人：小冀，你不要这样冲动。冀凤仙哪管这些，红了眼似地扑上去扭打柯香。两个女人顿时搅成一团。就是这个时候，血液在我的周身沸腾起来，愤怒的我全然忘记了我站立的位置，我想去制止这场闹剧，我嚯地站了起来，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我居然会一脚踩空，我竟然整个身体随几块踩落的石头一起，滚下山去。一块尖锐的大石头与我的头同时落地，石头上一个致命的锐角镶进了我的脑袋。于是我听见了众人的喊声，我听见了柯香和冀凤仙同时停下来，然后向我扑来，并伴着惊慌不安的呼唤声，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以我的悲壮制止了一场闹剧上演。我舒了一口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我昏迷不醒的三天里，实际上我有的时候是神志清楚的，只是我无法开口说话，他们也不知道罢了。病房床头上的心电图显屏上的坐标线，标示着我的生命在顽强地延续。我还不想死，即使要死，也应该死在舞台上，死在角色里。我还有太多的放不下、我还有太多的舞台角色没有完成。
那孩子趁冀凤仙不在的时候溜进病房看我，他坐在床边像一个成年人一样默默无语。这么小的孩子就有了大人的沉默这让我心痛，或许这孩子过早地看见过死亡在一个人身上的降临，他已经变得心硬。我想对他说话，可是他一点也听不见，我想摸摸他的小脸，可我根本办不到。
我是在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醒过来的。我身边只有一个护士。孩子呢？我问。什么孩子？我的青儿！护士说，那个孩子，早回学校去了。
我要找我的青儿，我要告诉他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很重要，我必须让孩子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的亲生父亲，是多么地爱他，多么地对不起他！
我乘护士出门的机会，溜出了医院，来到大街上。
大街上为什么竟然没有一个人呢？我好像是在太空行走，脚下轻飘飘的。我的脚软绵绵地踩在一片片法国梧桐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看见了我自己的身躯——一个瘦小男人的身躯，因为头上有伤，又缠着绷带，面部肌肉绷紧，使肩部倾斜，身子可笑地佝偻着，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一个叫城隍庙路的街道走去。可是这又有什么。在生活的舞台上，我已经习惯了被人当作丑角。我是丑角，这又有什么关系！整整十六年了，我不知道翠英子死时是如何的一种凄凉，她生前一定惦记着一个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自己的骨血的男人，他没有为他们母子做任何一件事情，却给他们留下了所有的灾难。她应该记恨他、诅咒他。但她没有，她临死时只告诉自己的儿子：进城去找你亲爹，不要怪他，一切都是妈的错。
人这一生，似乎就拴在几个人、几件事上。一棵树发芽了，长大了，长得根深叶茂，便拥有了头上这片天，脚下这片地。离开是艰难的，除非从树上飞落一粒种子，飞到另外的一个地方去，扎下根来，殊不知它们在地下的根系却连在一起。十六年来，我以为自己早已远离了那个月夜，包括翠英子短暂的爱情，然而那个月夜，它却一直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消失过。
张二水，我把自己的贞洁交给你，我可以放心地离开了。我爱过了，从此可以死而瞑目了。
张二水，给我一个儿子，我要一个儿子。
我给你一个儿子。
那个月夜的对话，穿越十六年的时光，此刻那么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耳畔。月夜、草地、青春的冲动、交媾、处女阴阜花朵的香味。一个包藏在巨大的时间背后的秘密。我曾经在舞台上演绎过，它原来也有生活的蓝本。青儿问我：你们是不是相爱的时候有的我？
那个月夜，一个天仙般美貌的少女在变成一个女人的同时，又成为一名母亲。我问张二水，你都做了一些什么？这么多年，你对翠英子实际上一直都在恨，你认为她势力，实际，低俗，你把一筐油柿子砸向她，对她的决定你一点不挽留，因为你认为你是在“爱”她。实际上，你才是一个辜负了爱情的人。你对她的献身，只想到占有。在发生爱情的岁月里，你经历了却误读了爱；在拥有爱情的日子里，你已经永失所爱。
在通往县一中的城隍庙大街上，我看见自己的躯体因为灵魂的重创而蹒跚前行，我知道人一生下来就带着满身的罪孽行走。我想通过时空找到翠英子的身影，但那个遥远的爱情已经与我擦身而过。剩下的活着的所有的日子，是生命和情感的长长的裂痕，它横架在漫漫时间和岁月里，阻隔了我想与之对话的人。而现在，只有找到青儿，找到那个与遥远的爱情唯一根系相连的孩子，告诉他我的罪孽我的悔恨和痛惜，这样，或许我会得到灵魂的安宁。青儿，我的青儿，你在哪里？
终于我看见学校的古城墙了，我看见了古城墙根下，一个孤独少年的影子。我看见了我的青儿清秀的脸庞。老天爷一定是关顾我这孽缘深重的将死之人，让我在告别人世之前，找回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孩子你不要拒绝我，不要拒绝我的拥抱。我的十六年的无知和罪孽只有在牵住你的小手时，才能得到化解。除此以外，我已经别无他求了。孩子，你所有的问题我都可以为你解答，但我现在要抓紧时间，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我的儿子。
我不应该在你的身边倒下，青儿，你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虽然你见到过太多的死亡，可是死亡的沉重不应该是你幼小的心灵应该承受的。你捏着我的手没有松开，但我的身体已经顺着城墙根往下溜了。我这样吓到你了。请你原谅青儿。我不想吓到你，可我说完该说的一切，我听到你叫我爹，我心上的重负一卸下来，我的身体就再也支持不住了。我想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用手摸一摸儿子的头，但我已经做不到了。
我的灵魂在脱离躯壳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我的青儿脸上悬挂的泪，他把我拖向墙根，喊声尖利且脚步飞快地奔向街口。

sjsna,看完了所有的文字,留有的只是愁悵.還配有紅顏的歌,自己試一下讀完後的心緒